如今多數的散文作家都帶著所謂名家講故事的意味,他們一開始就是站在一個居高臨下的地位,用悲憫或者藐視的眼光打量著他們的讀者——寫遊記的在炫耀,你看我有錢有閑,能環遊世界;寫傳記的在炫耀,你看我學富五車,能日進斗金;寫情感的也在炫耀,你看我閱人無數,能直抵人心。
或許他們的故事很真實,但不夠真誠,閱過即忘。
不同於上述,《我在阿勒泰》的作者李娟在二十多歲前一直跟著母親四處漂離,沒有接受過什麼好的教育,開過店,打過工,做過衣服,補過鞋,長得又不算漂亮;然而就算如此,在散文中卻把這股情緒控制得非常好,從來沒有大悲,也沒有大喜,就算荒原上夜晚零度的大風把自己家帳篷的塑膠屋頂刮跑,也不見寫過呼天搶地的模樣,如所描寫的“四分之三是天空,四分之一是大地”的荒原裡,開心也好,悲傷也好都無濟於事吧,大自然永遠都不以人的意志而變化。
她就像個有點神經質的嘮叨小姑娘,把自己的生活和感受,事無巨細地講給讀者聽,沒有那麼多莫名其妙的花架子和優越感,她的故事並不曲折離奇,文字也並不華麗,但出奇的真誠卻十分打動人心。
我從閱讀的過程中節錄了該書中的一些內容分享給大家:
生命自己會尋找出路。因為只有在無際的彎路中,才會有更多的機會不停地靠近世界的種種真實之處,才會有強大生活的強大根基。
又記得在夏牧場上,下午的陽光濃稠沉重。兩隻沒尾巴的小耗子在草叢裡試探著拱一株草莖,世界那麼大。外婆拄杖站在旁邊,笑眯眯地看著。她那暫時的歡樂,因為這“暫時”而顯得那樣悲傷。
那些所有的,沿著山緣,沿著戈壁灘起伏不定的地勢,沿著春夏寒暑,沿著古老的激情,沿著古老的悲傷,沿著漫漫時光,沿著深沉的畏懼與威嚴……而崎嶇蜿蜒至此的道路都被拋棄了。它們空蕩蕩地敞在荒野之中,饑渴不已。久遠年代的車轍印如夢一般遺留在上面,它們比從不曾有人經過的大地還要荒涼。 新的道路如鋒利的刀口,筆直地橫切在戈壁腹心。走這條路,一兩天就可以到達目的地。一切都在上面飛速地經過,不做稍刻的停留。世界的重心沿著無可名狀也無可厚非的軸心平滑微妙地轉移到了另一面的深淵。
滴水泉的故事結束了嗎?滴水泉那些一滴一滴仍在遠方靜靜滴落的水珠,還有意義可以被賦予嗎?再也不需要有那麼一條路通向它了嗎?再也不需要艱難的跋涉和掙扎的生活換來它的一點點滋潤了嗎?我們如今能得到的一切,全部已經成為理所當然了的了嗎?
我不能勘破生死,但也能漸漸明白死亡的並不可怕。死亡不是斷然的中止,而是對另外一場旅行的試探吧?外婆死前有那麼多的強烈的意願,她掙扎著要活,什麼也不願放棄,掛念著這掛念著那的。然而一旦落氣,面容那麼安和、輕鬆。像剛吐完舌頭,剛滿不在乎地承認了一個錯誤。
但能想像得到,若自己也能活到九十八歲,仍然清清靜靜、了無牽掛,其實,也是認認真真對生命負了一場責。最安靜與最孤獨的成長,也是能使人踏實、自信、強大、善良的。大不了,吐吐舌頭而已…
人與人之間,最輕微的接觸間有著最黑暗的深淵。
在我們這個時代再也沒有獵人了。有的話,也會在前面很不光彩地冠加個“偷”字,偷獵者。野生動物越來越少,必須得加以保護。但我想,造成野生動物的瀕臨滅亡,其實並不是僅僅因為獵人的緣故吧?這人世間更多的欲望遠比獵人的狩獵行為更為黑暗貪婪,且更為狂妄。
最美好的時光是清晨,天色微明的時候,總是會在光線中稍微醒來一下,然後再次安心地睡過去–因為總算確認了世界仍是如此的,它到底還是沒有把我們怎麼樣呀。
有時候會想,要是肚子永遠不會餓,我們就永遠會在被窩裡待一輩子的,雖然我們不辭辛苦地在這片草甸上搭起了房子,但最後棲身的,卻只有被窩。
烏魯木齊總是那麼大,有著那麼多的人。走在街上,無數種生活的可能性紛至遝來,走在街上,簡直想要展開雙臂走。晚上卻只能緊縮成一團睡。
我不是一個沒有來歷的人,我走到今天,似乎是我的祖先在使用我的雙腳走到今天;我不是一個沒有根的人,我的基因以我所不能明白的方式清清楚楚地記錄著這條血脈延伸的全部過程;我不是沒有故鄉的人,那一處我從未去過的地方,在我外婆和我母親的講述中反復觸動我的本能和命運,永遠地留住了我。那裡每一粒深埋在地底的紫色漿果,每一隻夏日午後準時振翅的鳴蟬,比我親眼見過的還要令我熟悉。 我不是虛弱的人,不是短暫的人——哪怕此時立刻死去也不是短暫的人。
激動,興奮,期待,信心倍增,好像這才應該是人的本來性情—人最開始時,正是以這樣的面目在自然中赤手空拳進行創造的。可是在後來的命運中,人又經歷了複雜的想法,這才換上了各種面孔和心態,用來保護自己或攻擊別人。
也許一日真正投入到無限的自由之中時,得到的反而不會是什麼“無限的自由”,而是縮手縮腳和無所適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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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文字絕不是依靠記憶或者憑空想像寫出來,相反的這是真實發生在一個人身上,並且經過了某種程度的消化後,立即被連帶感情的完整記錄到紙上一樣,阿勒泰如其地名本身就有一種既遙遠又帶點傳奇般的印記…
所以,當身體不能遠行的時候,不如讀本好書,讓心靈遠行。